冬夜

台北的冬夜，经常是下着冷雨的。傍晚时分，一阵乍寒，雨，又淅淅沥沥开始落下来了。温州街那些巷子里，早已冒起寸把厚的积水来。余钦磊教授走到巷子口去张望时，脚下tao着一双木屐。他撑着一把油纸伞，纸伞破了一个大dong，雨点漏下来，打到余教授十分光秃的tou上，冷得他不由得缩起脖子打了一个寒噤。他shen上罩着的那袭又厚又重的旧棉袍，竟也敌不住台北冬夜那阵yinshi砭骨的寒意了。

巷子里灰濛濛的一片，一个人影也没有，四周沉静，只有雨点洒在远远近近那些矮屋的瓦檐上，发chu一阵沙沙的微响。余教授在冷雨中，撑着他那把破纸伞，伫立了片刻，终于又踅回到他巷子里的家中去。他的右tui跛瘸，穿着木屐，走一步，拐一下，十分蹒跚。

余教授栖住的这栋房子，跟巷中其他那些大学宿舍一样，都是日据时代留下来的旧屋。年久失修，屋檐门窗早已残破不堪，客厅的地板，仍旧铺着榻榻米，积年的chaoshi，席垫上一径散着一gu腐草的霉味。客厅里的家ju很简陋：一张书桌、一张茶几。一对褴褛的沙发，破得肚子统统暴chu了棉絮来。桌上、椅上、榻榻米上，七横八竖，堆满了一本本旧洋装书，有的脱了线，有的发了mao，许多本却脱落得shen首异chu1，还有几本租来的niupi纸封面武侠小说，也掺杂其中。自从余教授对他太太着实发过一次脾气以后，他家里的人，再也不敢碰他客厅里那些堆积如山的书了。有一次，他太太替他晒书，把他夹在一本niu津版的《拜仑诗集》中的一叠笔记弄丢了——那些笔记，是他二十多年前，在北京大学教书时候，记下来的心得。

余教授走进客厅里，在一张破沙发上坐了下来，微微chuan着气。他用手在他右tui的关节上，使劲的rou搓了几下。每逢这zhongyinshi天，他那只撞伤过的右tui，便隐隐作痛起来，下午他太太到隔bi萧教授家去打麻将以前，还嘱咐过他：

“别忘了，把于善堂那张膏药贴起来。”

“晚上早点回来好吗？”他要求他太太“吴柱国要来。”

“吴柱国又有什么不得了？你一个人陪他还不够？”他太太用手绢子包起一扎钞票，说着便走chu大门去了，那时他手中正nie着一张《中央日报》，他想阻止他太太，指给她看，报上登着吴柱国那张照片：“我旅mei学人，国际历史权威，吴柱国教授，昨在中央研究院，作学术演讲，与会学者名liu共百余人。”可是他大太老早三脚两步，跑到隔bi去了。隔bi萧太太二四六的牌局，他太太从来没缺过席，他一讲她，她便封住他的嘴：别捣dan，老tou子，我去赢个百把块钱，买只ji来炖给你吃。他对他太太又不能经济封锁，因为他太太总是赢的，自己有私房钱。他跟他太太商量，想接吴柱国到家里来吃餐便饭，一开口便让他太太否决了。他目送着他太太那fei胖硕大的背影，突然起了一阵无可奈何的惆怅。要是雅馨还在，晚上她一定会亲自下厨去zuochu一桌子吴柱国爱吃的菜来，替他接风了。那次在北平替吴柱国饯行，吴柱国吃得酒酣耳热，对雅馨说：“雅馨，明年回国再来吃你zuo的挂炉鸭。”哪晓得第二年北平便易帜了，吴柱国一chu国便是二十年。那天在松山机场见到他，许多政府官员、报社记者，还有一大群闲人，把吴柱国围得水xie不通，他自己却被人群摒在外面，连跟吴柱国打招呼的机会都没有。那天吴柱国穿着一件黑呢大衣，dai着一副银丝边的yan镜，一toutou发白得雪亮，他手上持着烟斗，从容不迫，应对那些记者的访问。他那份恂恂儒雅，那份令人肃然起敬的学者风范，好像随着岁月，变得愈更醇厚了一般。后来还是吴柱国在人群中发现了他，才挤过来，执着他的手，在他耳边悄悄说dao：

“还是过两天，我来看你吧。”

“钦磊——”

余教授猛然立起shen来，蹭着迎过去，吴柱国已经走上玄关来了。

“我刚才还到巷子口去等你，怕你找不到。”余教授蹲下shen去，在玄关的矮柜里摸索了一阵，才拿chu一双草拖鞋来，给吴柱国换上，有一只却破得张开了口。

“台北这些巷子真像迷gong，”吴柱国笑dao“比北平那些胡同还要luan多了。”他的tou发淋得shi透，yan镜上都是水珠。他脱下大衣，抖了两下，jiao给余教授，他里面却穿着一件中国丝绵短袄。他坐下来时，忙掏chu手帕，把tou上脸上揩拭了一番，他那一tou雪白的银发，都让他揩得蓬松零luan起来。

“我早就想去接你来了，”余教授将自己使用的那只保暖杯拿chu来泡了一杯龙井搁在吴柱国面前，他还记得吴柱国是不喝红茶的“看你这几天那么忙，我也就不趁热闹了。”

“我们中国人还是那么喜huan应酬，”吴柱国摇着tou笑dao“这几天，天天有人请吃酒席，十几dao十几dao的菜——”

“你再住下去，恐怕你的老胃病又要吃犯了呢。”余教授在吴柱国对面坐下来，笑dao。

“可不是？我已经吃不消了！今晚邵子奇请客，我gen本没有下箸——邵子奇告诉我，他也有好几年没见到你了。你们两人——”吴柱国望着余教授，余教授摸了一摸他那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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